渐宽睡了,在长个儿,因此又比前些时候瘦了,被窝里暖和,盛星也安静地躺,他在听李渐宽睡梦里均匀的呼吸声。
这屋子是江菱月的。
于是床单被子枕头是江菱月的,家具用品也是江菱月的,盛星鼻子里全是被子上那股淡薄又带香的味儿,是飘的,可又要凝成了沉重的水,一下下涨满了盛星的整个眼眶。
盛星起来了,又下床去开了电灯,他看着了架子上一整排的书,看着书桌上头还有江菱月用着的本子,字典在桌角搁着,上头放着一本很新的书。
拿过来看了,封皮上印了简简单单几个字《黑格尔辩证法》。
盛星仅仅疑惑着书的内容,他猜想大约是江菱月没看完的;这书的每一页都是未经折磨的洁净,说了些盛星眼里晦涩难懂的东西,他又觉得江菱月的确没看过了。
里头掉出张纸来。
冬天夜晚的屋子里,萧寒是有的,盛星仅仅穿了薄的睡衣裤,他把纸打开了,冰凉凉的手指试图着,抚平纸上显眼的印子;盛星的脸,冻得发白,他在地上站着,哆哆嗦嗦地读纸上的字儿。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只那么几个,写得端正又挺拔,可又不安分般,让人觉得心慌;盛星早在念书识字儿了,他至少懂,这是首癫狂酸涩的情诗。
纸的角落里,纠缠着龙飞凤舞两个字,盛星认不清,他猜想这是诗人的名字,他一回头,忽然,像是看着了什么可怖的景象。
这屋子,用欧式家具,也挂中国书法,那墙上一幅字的落款,也龙飞凤舞着纠缠,盛星认得清了,他攥着那张纸,感受到自脚心窜起的冷意。
李渐宽仍旧安睡着,呼吸像是吹在轻软的棉花上头;盛星冷得腿抖,他到床边上了,然后坐下,眨眼,使劲咬着了嘴唇。
那俩字儿是带着肆意的沙场味道,又疯狂蛮横。
“柯钊……”盛星忽然像受惊,把手上的纸攥得更紧,他吸一股气后,快速地阖住了眼睛。
凌莉润在五湖园长住了。
她喜欢黑松,在房前头成堆地养着,夜里有人来了,穿大衣戴绅士礼帽的一个,叫陈万章,穿马褂长袍的一个,叫陈无疑。
“新人拜会停了些日子,今儿来请示太太了,咱们得听您的,说一说帮里收人的事儿,”陈万章有些年纪了,花白胡子短短两截儿翘在嘴边儿上,他问,“陈先生好些了吧?”
“在好,给治着呢,跟前儿有盘糯,能放一百个心了?”凌莉润自知这场合人人话里头藏着锥子,她却不示弱,细腿叠着坐下了,看着陈万章苍老的脸。
老头儿一笑,说:“我放一万个心,太太的人际和生意经,在帮里头传开了,现在陈先生身体抱恙,您代替他抉择,那是自然的。”
“这是新人的名单,查过的,能进来的,还得让您过目,陈太太。”
陈无疑脸庞年轻而胖,像是吹鼓的球,他眯起眼睛,刻意用劲儿地咬牙,把“陈太太”里头的“陈”读得那样重了。
“我放下心了,”凌莉润弯着嘴角笑,缓缓地点头,她回过身,嘱咐着,“收着这个名单吧,丛茗,我得见客了。”
一会儿,等全部人退下,凌莉润才放下那脸上快崩塌的笑意,她在等着有约来访的柯钊。
少帅的气派是不输的,他进来了。他看着凌莉润年轻羸弱的小脸儿,说:“陈太太,我恐怕要反悔,该还的的时候给您还了,还不了的也没辙……江念微和您手下做事儿的可没干好事儿——”
“您请坐。”
凌莉润还那样从容,她从茶几上端了还热着的咖啡,杯子放在嘴边儿上,细细尝着。
“我想的是,您明白我救他家里和救他,以及提拔和保命,还有工作,都是有所图的,我不是圣人。”
“你难以言说的私心?”
“所以我的承诺要作废了,陈太太。”
凌莉润放下了手上的绿瓷杯子,她站起身了,面对着仍旧没坐下的柯钊,她终于懂了什么是能使任何人幼稚计较的情。
她摇了摇头,说:“争抢不到是您没本事,大丈夫该做的,是将自己的情场失意迁怒于我么?”
凌莉润,细瘦、美丽、温顺;凌莉润是最凶残的小狼;她轻歪着头,试图以专注的神情看向柯钊,她抬起嘴角笑了,眼睛里的,却是果断好斗的、充满希望的愤怒。
第四十四章热阳和早春
惠立春的身子探到窗外头去,她不顾夜里彻骨的寒风,像是飘在窗后头的、一朵鲜嫩的花;直愣愣看着柯钊下车了,看他绕过院儿里冬天里结了厚冰的池子,远处能瞧见星星点点别人家里的灯,惠立春想喊他。
忽然,身后床上睡熟的婴儿哭了,他尖叫,然后抽抽搭搭喘气,接着,开始了尽头很远的啼哭。
“你这才回来?”被儿子闹得急的惠立春,像是没多少恭敬了,她蹙起眉毛,站在楼梯上头,轻轻问一句。
柯钊在客厅里,抬起了头。
惠立春胆怵,她对柯钊的惧怕像是被烧滚了,正流动着灼人的雾;她穿着短跟皮鞋的脚向楼梯下头挪着,看柯钊神情低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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