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大多认为此类想法不吉,因而避讳去想,避讳提及,然而叶鸯完全不在意这些,他明白人到最后都要死去,并不会因为少想这一次两次,而多活几十年,所以他放肆地胡思乱想,没过一会儿,竟想好了将来要在墓碑上刻什么字。墓碑上刻的字想好了,却又开始忧虑找什么人来刻字,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值得他挂怀:今生今世他是没有孝子贤孙来为他哭了,那待他死后,为他流泪的会是谁?是方师叔,还是妞妞?是江礼,还是师妹?真到了那天,叶景川会为他哭吗?
他从未见师父哭过。叶景川的眼泪,应当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长街上有人纵马,马蹄声嘚嘚由远及近,一片月白色绣云纹的衣角出现在叶鸯视线。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头也不抬地说:“你回来啦?我困了,背我进屋去罢。”
“说是困了,怎又坐在外面?大街上可没有你的床铺被褥。”叶景川嘴上嘲笑他,却诚实地弯了腰,将他抱起。背着他进门是不可能的,倒不如抱着省时省力。
马儿甩甩尾巴,跟在他们身后进了门,摇头晃脑地往后院走去。方鹭家的东西都成了精,也都比他徒弟要听话,叶鸯瞟了那匹马一眼,感觉它比方璋省心得多。如若叶鸯处在方鹭的位置上,那他宁愿收一匹马做徒弟,也不要收方璋。
“我刚刚在想事情……”被叶景川放到床上,叶鸯突然来了精神,也不困了,拉住师父衣袖,留他在房中陪同。叶景川本来无事,见他挽留,索性脱去外袍,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细细摩挲,问:“想什么?想我?”
叶鸯遭他抢白,猛地一噎,干瞪眼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哪里是在想你?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不是想我,又在想谁?——对了,佳期如梦离这儿不远,定是想念那里的姑娘们。”叶景川自说自话,三言两语定了叶鸯的嘴,叶鸯好生气恼,苦于想不出辩驳言语,只好憋着股气在他身上猛捶。捶过数下,气差不多消了,撇着嘴把先前那句讲完:“你今儿白天不在,没听到江怡姑娘说我体虚,实不相瞒,她说完后,我就在想,若哪天我虚着虚着忽然死掉,你会哭么?”
轻描淡写道出一个“死”字,叶鸯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叶景川却已愣了。怔怔瞧了他半晌,忽地大怒:“这种话岂能随便乱说?!纵然是我死,你也不准死!你要敢死在我前头,休想看到我为你哭!”
话还没讲几句,他怎生气了?叶鸯眨眼,支起上半身凑近了看他,极认真地说道:“那我要是死在你后头,你也一样没法为我哭啊。”
他这话说得有道理,叶景川没法接。对视一眼,感到又气又好笑,最终没能骂出口,只是警告:“往后不许这样讲话。”
不讲就不讲,说得好像这话非讲不可似的。叶鸯轻哼一声,躺回床上,翻身睡觉。春天里的困倦延续到了夏日,由于受了伤,他现在懒得很,打死不愿意动。他去门口等叶景川归来,是给对方面子,证明自己将其放在了心上,要是方璋三天两头不着家,他绝对不去寻找,那小子爱死到哪儿就死到哪儿,和他没有关系。
虽是别别扭扭地通了心意,但两人中间好像还隔了一层薄薄的纸,况且在外人眼中,他们依旧是师徒,假如相拥而眠的样子被看了去,少不得要惹出流言蜚语。叶景川顾忌着南国江氏的那俩孩子,更顾忌着时不时来找方鹭办事的客人,压根不敢让房门敞开着,亲了亲叶鸯鬓角,便起身去关门。
再回来时,叶鸯又睁着眼看他,眸中似有诉说不尽的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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