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鸯本想说自己看花开得好,所以早些回来给他屋里染些花香,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样——“我今儿在山下呆着,忽然就怕得很;别的倒也不怕,只怕我不在,你偷偷摸摸收了别人做徒弟,非但纵容他鸠占鹊巢,甚至还赶我下山。”
“哈。”叶景川笑了,“好端端的,不要多心。你只会有一个师妹,不可能再有别人了。”
“我上次那话,是认真的。”叶鸯又说。
叶景川沉吟不语,垂眸看他,叶鸯直视对方双眼,清清嗓子,但也只是清清嗓子而已,并没有继续往下说。两相对望,都不愿意先开口,这种时候,谁先示弱谁便做输家。
胜负本不是那般重要,可叶鸯存心想争口气,硬是没讲话。他们僵持了一刻钟有余,叶景川眼神飘忽起来,双手轻轻抚着盒盖,弯腰将它放下地,似有缴械投降之势。叶鸯大喜过望,面上却不动声色,转转眼珠,故意说着:“你盒子里放了什么?昨天买一条命,今天又买一条命,明天还打算买谁的命?照这般下去,你箱里的金银财宝,怕是要败光了。你想杀谁,知会我一声就好,我不收你的钱财。”
“谁说盒子里放的皆是头颅?只许你折花,就不准我效仿?”叶景川果然中计,顺着徒弟起的话头往下接,叶鸯看他着急解释,心中暗暗好笑,又道:“我没说难听话,也没说混账话,你怎的与我生气?你这人凶神恶煞,怪不得我没有师娘,谁家女子受得了你?”
先前分明是在讨论盒中之物,如今话题却再度转到了奇怪的地方,叶景川不是傻子,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叶鸯的意思。当即打开盒盖取出朵花来,走到他近旁给他簪上,细细端详。叶鸯被他当成个大姑娘对待,怪异感是有的,但也确实喜欢那花,毕竟它开得漂亮,因此没说什么,仅抬手抚摩鬓角,好像叶景川给他戴朵花,就会把他头发弄得乱糟糟。
注重仪表,乃是好事。叶景川注视他良久,抬手将他发丝重新束了。十指轻柔,拢过发间,叶鸯半眯着眼,听到他说:“不论你是否认真,我都希望你不认真。”
仅此一句,再未多言。
叶鸯确是认真的。他不想成家立业,只想赖在师父身边白吃饭,这理应是没出息的徒弟们共同的心愿,可叶景川好像不希望他没出息。叶景川不会教导徒弟,养出个离了师父就活不了的崽子,当真失败,叶鸯晃晃脑袋,突然抱住他,睁着一双眼看向他身后那满满一盒的花朵,喃喃低语:“我就是没出息,离了你活不了,你养我这么久,忽然看不到你,我会不习惯。那种感受你晓得么?每天睁眼就能看见的人,有一天若是看不见摸不着了,我……”
讲到这里,“啊呀”一声,受惊般撒了手,极窘迫地解释:“我没旁的意思,只觉得自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洗衣做饭样样不行,还是不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你在我看来已是不错,哪有你自己说得那样惨?再者,往后你娶妻生子,另有人替你忙活,哪儿还用得到我?”
“我那不是……不习惯么。”叶鸯心虚,弱弱反驳一句,想把师父的注意力往江礼身上引,无奈来回说了两句,竟无法扰乱对方心神。说到最后,自己先语无伦次,只好闭上嘴,乖乖装成哑巴,半趴在桌上瞅着叶景川按住那堆花摆弄。
习惯是最难改的,可难改并非不能改,只要熬过起初的那段时间,叶鸯自会习惯旁人的陪伴。到那时,师父对他而言,不过是无名山上环环相扣的幻境,该破除的破除,该驱散的驱散,幻境碎裂之后,才算真实。
叶鸯难耐寂寞,望着那些花朵只感到心痒,终是伸出手去,替师父拢了花往矮瓶里嵌。双方都垂着眼帘,不肯说半句话,屋内静极了,惟有阳光倾洒,在叶景川眼睫上镀一层金,叶鸯时而仰首,瞥见那一片金灿灿好颜色,心跳便漏一拍。忽地庆幸自己没有师娘,要真有师娘,这山上可就没他的位置了,人家夫妻俩的生活,容得下旁人么?
盒中花朵数量有限,经不起用,一用就要用完。瓶中大大小小错落有致满是各样的花,花枝上偶尔带了绿叶,叶鸯伸手拨弄这些春天的生机,突然开始后悔,如若它们生长在枝头,定还能绽放许久,但它们现下成了瓶中装饰,过不了两天就要凋零。
叶景川收起盒子,低声笑:“你这是心疼?”
“有甚可心疼?它们生来便是点缀,要摘要留,还不是看人?”
他倒是看得透彻,前不久还在为这花儿黯然神伤,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就看开了。叶景川没再笑了,将花瓶自他眼前移走:“它们漂亮,生得像你。”
“是吗?何处像我?生来便是点缀?是摘是留全凭人定夺?”他不笑,叶鸯倒是笑了,笑得不太真诚,似是认为他说那话很没礼貌。
于是叶景川答:“夸你罢了,你总多想。——你看,花离了枝就活不长久,不正应了你先前所言?离了我就不习惯,这话你刚说过,一转眼竟不承认,莫非又在同我扯谎?”
他强词夺理,蛮不讲理,叶鸯默然,忍住想给他一耳光的冲动。他可千万别再收徒,否则叶鸯定要让那一耳光落到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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