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怀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抽身,慢慢地下床、出门关门,然后去慕容金川房中坐着。饕餮鬼守在床边,正卷成一团打盹,小灰猫则守着门口,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虎视眈眈地拱起脊背。
云错用法术热了水,洗干净绢帛,给慕容金川换药。
他从来没有伺候过别人,除了雪怀。但眼前的人是雪怀的家人,亦是他的恩师,他做起这件事来竟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很自然的,他担起了这份责任,催姥姥睡觉,看着雪怀安心入眠。他觉得这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长达两辈子困扰他的事情仿佛在此刻找到了答案:有些人,你对他们笑,对他们好,那并不叫逢迎。
他只是单纯地想对他们好而已,他们对他亦如是。不求什么,只是因为喜欢他,爱重他,有的人甚至和他并无过多交集。
他学会了怎么去做,尽管做得还不太好。
爱人,朋友,亲人……这些熟悉的词说出来轻轻松松,对他而言却是第一次。
换完药后,云错静立在床边,按照蔡艺的嘱咐摸了摸老人的脉搏,发觉还平稳时,这才松了口气。
他终于有机会坐下来休息片刻。
因为病痛,慕容金川这个平时威风凛凛、被学生们称为魔鬼的师尊竟然也显出了几分羸弱、苍老的意思。
“师尊,我想好了。”云错看着慕容金川的脸,低声说,“徒儿以后可能不能继续在您座下修行了。”
老人呼吸平稳,闭着眼睛。这双眼以前是用来瞪着他和雪怀的,常常都是气急败坏的目光,很像一个普通老头儿。
云错跪地俯身,深深叩首:“我知道您一直想收一个亲传弟子,将他培养成升云剑法的继承人,日后将升云派发扬光大。可惜我笨,仅仅领悟十之八九,有没有勤于练习。我心性差,经常闭关出岔子,不久之后又将离开师门,追名逐利。入门之时,您喝了我的敬师茶,对我提出了许多要求。但徒儿都没有做到。如今我唯一能追求的是,万死也要护住雪怀和所有人的平安。”
如果说雪怀让他知道何为情爱,是让他入世的人,那么慕容金川则是教他出世的那个人。
他教他豁达,教他赤诚,所有剑修入门的誓言由慕容金川本人写就:“剑不可染尘,心不可染血。剑必染血,心必无尘。”
他天生阴沉孤僻,是他们让他看到了选择的方向。
但他还是要走上和上辈子一样的路。命运的转轮戛然而止,到此,重重碾过一条重复的车辙。
窗外,信鸦冒雨而来,扑愣着翅膀还未落地,就被猛然惊醒的饕餮一口吞进了肚子里,再非常舍不得地吐出来。
信鸦惊慌失措地抖了抖毛,而后飞去了云错面前:“少仙主,已将所有的事情上报天庭和仙主。天庭那边尚未回话,云琰大人要跟您见一面。”
“我有人要照顾,现在走不开。”云错淡声道,“他要见我,过来这里跟我谈。不过我和他也没什么好谈的。两条路,打和不打,任他自己选。他愿意禅位给我,我也不愿意折损兵力和时间在他手上;若是他不愿意,那么我就直接打到他城门下,再杀他一次。”
*
信鸦扑棱棱飞走了,睡也没注意到,慕容金川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
雪怀睡了一觉,做了一夜的噩梦,醒来后浑身冷汗。
他梦见他不曾重来,这辈子终止在上一世坟前的那朵花里。他梦见自己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排在千千万万个鬼魂的身后等待转身。
心里知道,自己在慢慢地、慢慢地忘却。所有的人和事,他来到这世上之后经历的所有牵绊,都像是被人扯断了锁链一样,卡擦一声泯灭无痕。
或许是他思虑太重,在睡梦中也下意识地思考着这件事的缘故,他醒来后,忽而觉得千丝万缕的线索慢慢理顺了些许。
这一系列的事情中处处都透着诡异,雪怀此前一直没想明白这诡异到底来自哪里,现在他明白了,这种让他脊背发凉的感觉来上辈子。
那是被鬼魂盯上的感觉。
上辈子他父亲在青岩谷被人阴了一手,这辈子同样的时间,发生了。
上辈子云错最终在十七岁那年决定争夺仙主之位,这辈子本来已经有所改变,他们彼此约好了要去天庭当公务员,但最终又回到了原点。
好像有一只手,在不断地斧正因为他重生而带来的改变。他杀死了柳氏和雪何,但这一切依然发生了;他和云错在一起了,说通了,但这一切还是发生了。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是他没留意到的吗?
那些他已经改变了的,上辈子的事情?
门口传来敲门声,是他姥姥的声音:“小怀,你醒了?醒来吃饭,然后让小云休息一会儿,我看他已经很累了,劝他回来睡觉,他又不肯听。”
雪怀应了声,又听见慕容姥姥说:“我去给你外公采点草药。现在药是不缺,但是我想出去看看有没有扁鹊伞,前些天下了场雨,说不定能长出来。”
扁鹊伞是六界中最难得的神药。千年开花,五百年结果,如果有了这个东西,慕容金川能好得很快。
“等一下,姥姥。”雪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外袍都来不及披上,冲出去拦住了他姥姥,“您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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