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早过,时入仲春,温暖宜人。
夜色的笼罩下,苍茫无垠的大陆上山峦起伏,江河漫流。自西唐覆灭,余绪迁鼎江左以来,六夷的豪杰们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驰骋竞雄,攻伐不休,均视它族为猪狗,肆意屠戮。民间十不存三。往昔太平年光时的万家灯火,於今从高空中看下去,只有寥寥落落。
此时,定西国东边的秦国境内,咸阳的西宫中却是灯火通明,热闹喧哗。
年轻的秦主蒲长生正在这里大宴他的宗室和猛臣们。
咸阳是中原几个王朝的古都,人口最盛时达有数十万。经百年乱世至今,即便加上这些年大量徙居入住的西夷,也只有十几万口了。人口虽然锐减,历经数代治建的皇城却保存了下来。土木无情,大约它们也不在乎换了异族作主人。
皇城在城南,大的宫区有三个。西宫,是其中最大、最壮丽的。
宴会从下午开始,到现在已两三个时辰了。夜色渐深,而皇帝和臣子们仍未尽兴。
粗高的漆柱整齐地纵横数十,如巨人们的臂膀,撑起了金碧辉煌的宽敞大殿。
青黑色的地砖上雕刻着古朴的花纹,墙壁上用红黑两色绘出恢弘的图画。
六七尺高的各色灯台或如虬龙盘旋,或若丹雀昂首,有的造若跪坐高举的少女形态,有的摹似怀抱虚掩的武将英姿,置放在大殿的各处,将殿内映照得如同白昼。
以食盘捧送佳肴的小宦者川流不息;掩裙提勺的宫女们从饰金的彝瓿中把酒取出,斟入西夷贵人的卮中。
在座的贵人们有老有少,多数粗壮乱须,与北地胡人的髡头不同,他们要么辫发,盘於颅后;要么披发,收拢束结,并於头上戴羊角为饰。两种不同的发型,代表了他们分别不同的族属。
辫发的,是建立了秦国的国族;束发的,则是国族的从属部族。
亦有十几个唐服衣冠的人散落殿中,这些多是归附西夷、任官秦廷的唐人。
蒲长生盘辫绣袍,高踞殿上,赤足而坐。
他抓着酒爵,醉醺醺地看着下边乱哄哄的场景,喜悦地说道:“全赖父祖们的武功,都是天神的佑护,才让咱们打跑了唐人,得享如此的富贵啊!”从陪坐近处的几人找到了他想找的那个,挥爵令道,“老羊!跳个舞给朕助兴。”
他酒爵指的方向,坐着的是一个从属部落的大率。从属部落与秦国的国族同属西夷,但在最初时,以给国族放牧为业,所以蒲长生呼他“老羊”;也所以,他们会戴羊角作装饰。
这人酒早过量,撑着身体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没走几步,一个趔趄栽倒,头上的羊角也滚落在地。他试着爬了两下,没能起来,四肢着地,瘫趴烂泥,片刻,竟打起了呼。
蒲长生哈哈大笑,举起酒爵掷了过去,爵未中人,酒散了一地,他对左右说道:“这老羊,真不中用!”
诸人哄笑。
侍从在侧的宫女把酒渍清理掉,换了一个酒爵,倒满了重新奉给蒲长生。蒲长生接住拿起,示意近处的诸臣共饮,不经意瞧见众人中有一人闷闷不言,似乎郁郁寡欢的样子。
这人二十多岁,短圆脸,眼睛不大,颔须疏朗,与披发的“老羊”和辫发的“国族”不同,他采用的是唐人的结发习惯,扎了个发髻,戴了个高冠。他没有喝多少酒,仍很清醒。
蒲长生停下酒爵,问他道:“阿兄,你怎么不高兴?”
呼为“阿兄”,此人并非蒲长生的亲兄,而是他的从兄,名叫蒲茂。
“陛下赐宴,臣茂岂敢不悦!”蒲茂回答说道。
蒲长生摇头说道:“不对。朕看你是有心事。”撑住食案,醉态可掬地把脸探过去,问道,“听闻阿兄近得一好女,可是想她了么?”
近座诸臣的哈哈大笑声中,蒲茂脸色发红,怫然说道:“臣属面前,陛下怎可出此浮浪言语!”
“那你说,你为何不欢快?”
蒲茂往殿下指去,说道:“陛下请看,殿堂下的群臣,在至尊的席前,居然放浪袒裸,乃至亵侮宫女,半点礼仪也无,何处像是国臣了?分明是一群酒徒!成何体统。”
殿下的秦国文武们,这会儿喝到酒劲上头,三两相聚,有的喊叫吹牛,有的袒卧晃鸟,有的伏案作鼾,有的绕柱追赶、拉拽宫女。各种丑态,确实不太像话。
蒲长生倒不在意,醉笑说道:“阿兄,难怪幼时,祖父说你是我族中异类。君臣共饮,举座同欢,岂非乐事?何必论唐儿的那些甚么礼仪。”看视左右,说道,“唐儿的那些东西若是有用,也不会被咱们的父祖们杀得狼狈而逃,南遁江左了!”问蒲茂道,“阿兄以为,朕言对不?”
蒲茂低头不语。
正如蒲长生所说,蒲茂的确是他们中的一个异类,从小喜看唐人的书,还求着他父亲给他找了几个唐人的儒生作老师,好学不倦。
左近诸臣都把酒爵举起,纷纷嚷叫:“赖父祖们的英明,使咱们得享今日富贵!”轰然俱饮。
“阿兄,觉得朕说得不对么?”
“咱们的父祖固然英明,所谓富贵,却未必能言今日得享。”
“哦?此话怎讲?”
蒲茂起身,挺立顾盼蒲长生等人,朗声说道:“天下崩乱,近百年了,海内鼎沸依旧。我大秦虽有山河为固,但放眼天下,东边的伪魏牧六夷百万,畜唐人耕稼,粮资既丰,铁骑善战无前;遗唐在江左,尽管命悬一线,可作为唐人的号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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