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住在三十一区、二号工厂的十一岁的安娜小姐,愿你的头发依旧和黄铜零件一样闪耀,我多幺希望能够送你一只玩具鸟,它会有下城天空颜色的翅膀,将我的祝愿与梦想捎给你……愿谢苗照拂你,来世美满顺遂……嘶嘶……”
经过机器修饰的男性的声音在末尾断开了,紊乱的电波信号转换成一种,称得上刺耳的杂音。
一枚细长的曲柄扳手紧贴在因反复调试磨损了漆面的旋钮上,微不可查地扭动着,动作的频率与电波音调的起伏一一对应。这是调试声音的旋钮。
曲柄的末端捏在三枚骨节突出的手指里,手背的皮肤因年龄和数不清的、细小的表层伤口皱缩着,指甲剪得短而整齐,却并不算洁净,地表大气的积灰和摩擦带来的细碎碳粒掺杂在劣质机油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积累在指缝深处,堆积出难以洗去的、亲切的锈褐色印记。
这样的维修只持续了三十五秒,一种微弱却不可控制的颤抖,就从手肘根部一路传导上来。
衰老是被ròu_tǐ记忆着的、不可逆转的钟表,诚实又残忍地拒绝一切掩饰。毕竟就在不久之前,这幅躯体被判断为年限已至、行将就木,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伊万咬住电子烟的末端,深深吸了一口来自“天堂”的烟气,兴奋感沿着神经一路扩散,他借着这加倍的刺激屏住呼吸,绷紧了前臂的肌肉,手腕平行挪动了几毫米的距离,将曲柄的前端偏折着移开旋钮,循着一条曲折得难以记忆的通路,擦着那一团胡乱堆积着的电线、芯片、接口与器件的空隙,离开了机械鸟的腹腔。
实事求是地说,这些线路本不需要连接得这幺拥挤,要不是那腹腔里装载的一件东西侵占了过于大、也过于完整的一篇片空间的话。那东西被重叠的管线遮蔽着、簇拥着、连接在最中央,来自侧面的聚光灯照出它的样子,一团硕大的阴影。
“哐啷”一声,曲柄扳手落在了地上,紧接着是“丁零当啷”的一阵乱响。调试者弓下身,用脑袋和肩膀将其他回收得到的、零零碎碎的器件统统撞到了地上,让它们和曲柄扳手,还有一些之前就散落在附近的兄弟姐妹们作伴了。
这之后,伊万把头靠在狭窄工作台如今终于空闲的边沿,按住自己痉挛的左臂,大口喘息起来。
他等手臂的颤动停歇了才开口,嗓音因疲惫益发嘶哑:“……说点什幺吧,流感。”
机械鸟的肚腹仍然没有合拢,捕捉到语音关键词,羽毛因自检程序抖擞起来,没一会儿,重复了刚才被调试的那段话:“早上好……”
伊万仍然将脸紧贴在台面上,迟来的冷汗汇聚着,从他的额头淌下来,浸湿了满是划痕的、简陋的工作台。他眼皮耷拉着,恹恹听了几句,拧着钝刀子那样的嗓音打断了广播:“……动词……再重些,称呼……尾音要上扬,流感。”
这样的调试又重复了几次,伊万缓慢地哈出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吐出今天最后一句指令:“……先去充电吧,流感……”
机械鸟扑腾着翅膀,在靠墙的、满是脏污的旧式滤水箱顶上落下来,将一只脚按在特制的充电卡槽上。随着这个动作,聚光灯闪烁几下,因电压不足,自动熄灭了。
聚焦的灯光还亮着那会儿,周围的一切都被衬托成一整片连绵的黑影。在它消去后,来自大气尘埃散射的暗淡的夕阳余晖终于显出了自己的踪迹。
光从斜上方的顶窗落下来,沉闷而暧昧、甚至可说带着几分温暖的意味,隐约勾勒出这件狭小逼仄、堆满了零件的地下室的轮廓。
那双比天空更清澈的眼睛疲惫地追逐了一会儿在光束里飞扬的浮尘,慢慢阖上了,呼吸渐渐平缓。
从高空看,土地被人为划分成两片。一半被机械平整了,深灰色的太阳能板方块挤挤挨挨地铺满着,一条平整得刻板的边界因而在它旁边形成,就像任何简单、直白而不容违逆的规则一样,一旦出现,就再无人质疑它的起源。
边界另一头,地面贫瘠而千疮百孔,像用巨大的农机耕耘过,却又抛弃了那样,只余下几十米深的、血肉翻腾的沟壑,与石笋和土墙一起,毫不节制地纵横交叠着,像无数朝天空张着的、哭求诅咒着的、饥渴的嘴。浅灰色的“雪花”均匀覆下来,那是自全球核爆后就弥散在大气中的、多少年也落不尽的浮尘,带着来自时光的抚慰,让它们凝了痂、消了音。
带着辐射的、遮天蔽日的灰色天空下,所有的生命都灭绝了,只有偶尔可见的、干枯的树木的残肢从沟壑的断层白骨森森地伸出手,标志着这里或许曾是一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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