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任肆杯今日装束,茶博士肃然起敬道:“原来是足下呀!仆不知足下原来是位高士,只道是温姬救来的一个乡井之徒,先前礼节有所怠慢,足下勿要见怪。”
任肆杯心道,笑沙鸥不愧是三教九流出入的勾栏场所,杂役看人说话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对方将自己误认成士子,任肆杯也没有说破,只是装模作样地作揖道:“敝人这次来,正是为了向温先生致谢。”
茶博士面露难色。“温姬正在休憩,仆可不敢去惊扰,只能通报一声。至于她是否愿意面见足下,只得看她心情。足下可在雅座歇息,待温姬少时梳洗罢,仆便去请她。”
任肆杯知道这是对方能做的最大让步,只好无奈地拱手道:“有劳引路了。”
茶博士领任肆杯上了二楼,走到一处靠里的雅座,将门拉开。任肆杯脱去毡靴,矮身进了屋去。屋里仅有一几,一对竹团垫。窗边竹帘半卷,送来徐风。
茶博士捧来一尊红泥火炉,将炉内添上炭,以煨茶壶。他将一只粗陶茶杯放在任肆杯面前,另一只倒扣过来,放在对面。茶博士熟练的煎茶动作让任肆杯想起不久前在湖心亭与辽公子对饮之事,但此时他却寻不见那一次饮茶时的平和之心了。
茶博士将初茶泼进盂盆,满上二茶后,递给任肆杯,随后收好煎茶器皿,倒退着离开了雅舍。
任肆杯抿了一口茶,品不出是什么种类,只好满杯吞下,漱去嘴里残留的苦涩药味。自从他回到辽府后,尤宁每日都会来给他诊脉,调整药方。其中不乏巴戟天,黄芪这类补气药材。任肆杯每日捏鼻吞下药汁,身体却不见有明显好转。
尤宁告诉任肆杯,游心散与“刀”之毒彼此相克,若主治一方,另一方的毒性便会增强,加倍侵损他的真元。因此尤宁下药时格外谨慎,在保证两毒持平的前提下,同时削弱二者毒性,以恢复任肆杯的气血。
红泥火炉冒出的热气让任肆杯的额头渗出汗滴。他敞开衣襟,靠向窗边。从窗外吹来的风舒缓了他的闷热之感。他一时后悔,今天早上出门太急,忘记捎上闲书,若早知要等温伯雪这么久,他就晚点再过来了。
窗对面是一处面朝拐角开的酒肆。几个无赖儿正蹲在门边斗蟋蟀,周遭稀疏地围了一圈看客。任肆杯居于高处,依稀能从那簇人头间看见沙地上的蟋蟀。他看了一会儿,兴致淡了下去,便倚在窗框上,昏昏欲睡。这时,街口出现一名骑骡子的剑客,晃悠着身子向这里而来。此人身披旧蓑,头戴斗笠。他的剑斜背在身后,剑柄缠一圈泛黄棉布,从肩头突出的那部分可以看见鞘身长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任肆杯顿时清醒过来。他也留意到,那看蟋蟀相斗的人群中,有一人抬起头,和自己一样盯住了这名剑客。
剑客行至笑沙鸥门口,勒住骡子停了下来。方才接待过任肆杯的那名茶博士从堂中走出,招呼这名客人。那剑客似乎察觉到任肆杯的目光,猛地抬起头,向这里望了过来。
看清那斗笠下的面容时,任肆杯心中一悸,从窗边退开。
片刻后,他又回到窗边,再往下望,那人已经不见。店外只有一匹拴在桩上的老骡。那几个无赖儿还在斗蟋蟀,只是方才任肆杯注意到的那个人消失了。
他放下卷帘,走回案几旁,长跪而坐。火炉里的炭已经烧尽了,残茶正在变冷。
任肆杯没想到自己还能再碰见重鼓。如果不是回到这里,他也许就和这些人再没有交集了。
笃笃笃。
屋外有人在敲门。
任肆杯已经猜到来客是谁。他慢腾腾地走过去将门拉开。门外站着那名茶博士与重鼓。茶博士提着重鼓的斗笠与蓑衣。重鼓里穿一套玄色圆领袍,下摆掖进腰间束带,足蹬皂靴,长发胡乱在脑后打了个髻,用黑带扎紧。他双臂环抱,怀中是那把生了锈的铜剑。重鼓看见任肆杯,只是对他一扬下巴,算作招呼。
茶博士双手作揖,对任肆杯道:“叨扰足下了,这位爷也是来见温姬的。本来仆想将二位分别请到两间雅舍,只是这位爷一听足下也在等温姬,便想与足下交个朋友。”茶博士似乎有些惧怕身带兵刃的重鼓,将斗篷与蓑衣放好后便迅速离开了。
重鼓啧声道:“这勾栏的待客之道越来越差,连伙计都不斟好茶就走了。”他盘腿在任肆杯对面坐下,从炉上取下握把茶壶,将反扣于桌面的茶杯翻正,给自己满上一杯。
“他是因为害怕你的剑。”任肆杯说。
“那剑有什么好怕的!不就跟陵墓里盗出来的古董一样么!”重鼓抿了口茶,咂咂道:“少见多怪。”
“我不知道你见温伯雪还要等。”
“女人总是要等的。”
“看来你最近没接什么案子。”
重鼓没应声。他抿了口茶,侧头望着窗户,蹙眉道:“你把帘子拉上干什么?”
“有人在楼下盯梢。你刚才没有发现?”
“哦,那人,”重鼓表情冷淡地说,“不用理会。”
“你知道他是谁?”
“不是‘刀’。如果是,我在楼下就会被截住了。”
“但也不是朋友。”
“谁知道。”
任肆杯道:“你带着这样一把剑在街上走,不是太招摇了吗?”
“京城里有一千个像我这样的人,你怎么不去问他们?”
“我是说,既然你几天前才和‘刀’交过手,总该谨慎些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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