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他也要这么写吗?
沈惊鹤没有急着下笔,他闭上眼,放任自己的全副心神在浩大的天地间纵情飘游。他仿佛在下一刻便置身于北境的寒冬中,举目皆是飘飘扬扬漫天落下的洁白雪花,皎若明光月华。那雪簌簌地落了下来,落到高枝上的便安顺地凝成松软一团,坠到石阶上的便随着日出无声地化为雪水,混着泥沙蜿蜒流了一地。
他在脑海中细细地描摹着雪落的情状,仿佛真有一股子冰凉拂过脸侧。几息之后,他睁开了一双澄澈淡然的眸子,心中已有沟壑。
沈惊鹤提起墨笔,先是端正地抄好了题目,才将笔锋挪至下一行,落笔写下开篇的一行字。
“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俄而微霰零,密雪下。”
冬日寒风凛冽、y-in云四起的黄昏,鹅毛大雪飘零落下,这是第一幅跃进他脑海中的情景。
他的笔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想了开来。同样是雪,积厚盈尺是丰年征兆,雪深一丈则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灾害。如此看来,落雪的时间不同,其所预兆的意义岂非亦有天壤之别?
“雪之时义远矣哉!请言其始。若乃玄律穷,严气升,汤谷凝涸,炎风不兴,河海生云,朔漠飞沙……”
他前世倒也不是没见过朔雪,只是他的身子骨本就不好,冬日之时偏又畏寒,因而只能在华饰j-i,ng美的马车内轻轻掀起厚重帷幕的一角,呵着冷气眺望着远处巍峨连绵覆满冰雪的雄山。
他曾亲眼见过,在四时将尽、寒气上升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溪流河川都已凝固,云气雾霭再没有暖风吹散,纷纷氲氲遮蔽霞光的万顷大雪让他心中涌起了从未有过的豪情与壮阔。
这般壮美的景象曾深深震撼了他的整副心神,然而回忆起来,积雪尚未亏损,和暖日头仍然高悬于冬季的时候,却也别有一番曼妙盛景。
“若乃积素未亏,白日朝鲜,烂兮若烛龙,衔耀照昆山。庭列瑶阶,林挺琼树……”
新雪的艳芒正宛如神话古籍中所记载的烛龙衔着烛火照耀昆仑,那缤纷繁复的气象,明亮皎洁的仪态,无一不满足了从小生于南国的他对于落雪的所有想象。
上辈子的争斗不休虽已然在记忆中逐渐渺远,但他偶尔也会回想起那时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的自己。每日一睁眼面对的就是勾心斗角不止的疲惫生活,也唯有在梦中,他才能亲身踏遍名山大川,在变化无穷的四时之景间驰遥思于千里。
他曾梦过一场大雪,那时他只觉得世上岂会真有如此风华绝代的景象。直到很多年后他亲自乘车去北国接见新归附的族人时,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万岭素白是触手可及的一切,而非梦中的虚幻。
“若乃申娱玩之无已,夜幽静而多怀。风触楹而转响,月承幌而通晖,践霜雪之交积,怜枝叶之相违……”
落雪的那一夜,他宿在北国族人特意为他准备的温软厢房内,幽静的夜色里只有风呼啸绕过回廊的声响,皎皎明月泛映着雪光,通明的光亮隐隐透过软烟罗裁成的窗纱。
也许是雪光太过明灿,他并没有如所料的那般很快入睡,而是披上了鹤氅倚门望向鹍鸟双双起舞的庭中,耳边不时传来厚雪压断枯脆松枝的喀嚓声。
“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君宁见阶上之白雪,岂鲜耀于阳春。”
雪光华灿的那夕清宵,距离他最后在病榻上永远闭上双眼沉入黑暗,仅剩下不到半年。
人们总是叹息怨恨于迢迢去未停的光y-in,又泣涕感伤动如参商,此后相会无因。
沈惊鹤在初时并不很能理解这种心境,但是当那一晚的雪色映亮半边云天时,他却仿佛蓦然懂得了此番亘古未能排解的忧愁——谁曾见到阶上明润皎洁的白雪,待到阳春三月还能长存?
他执笔的手一顿,心中因自己的新生再一次有种近乎感动的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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