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你看不出他有多少岁了,因为他看起来很年轻,但头发已经全白了,他的目光深邃,像是经历了很多,但他的体型却高大挺拔,一点也看不出颓态。
他站在那里,穿得是农家的青色麻布短褐,但专毅从没见过别的人能把这衣裳穿得这么好看,让人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干净合适。
他看着你的时候,总是很认真地在看你,仿佛你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正在做一件最重要最了不起的事情。
专毅咬着牙,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伍子胥开了口,醇厚的声音流淌在空中,带着星星点点的沙哑。
“难受就哭吧。”
像是开了闸的水坝,专毅“哇——”地就哭了出来。
伍子胥的手落在他的背上,沉默地拍扶。
专毅哭累了,最后莫名其妙地睡了过去,醒的时候已到了自己家中,专毅翻身下榻,汲着鞋出去,他娘照旧在河边拿着干丝瓜穰刷碗,看着他过来,手不知道往哪里搁:“啊,毅儿,你醒了。”
“阿妈,我怎么回来了?”
“你伍叔叔抱你回来的。”
“伍叔叔呢?”
“今天季子回程,他去接季子了。”阿妈站起身,蹲了太久眼前发黑:“毅儿,你饿了没有?饭一会就好了,你去屋里先拿几个枇杷吃着啊。”
“季子回来了?”专毅一溜烟跑了:“阿妈,我也先去看季子,饭等我回来再吃。”
“哎毅儿……”她晃晃脑袋,专毅已经跑远了:“毅儿,你早点回来啊!”
“知道了!”
——
“季子!”
“延陵季子!”
时至午时,季子的车队进了城门处,沿街百姓高声欢呼起来,将手里采来的各色野花向季札车上抛洒。季札站在第二辆车上向欢迎他的人群行礼致意,他头发花白、面容清癯,举止间从容不迫,带着抚慰人心的长者风度。
季札,他是整个吴国最有资格继承王位的人。
最开始,先王寿梦有四个儿子,最属小儿季札贤能,寿梦便想把王位传给季札。
这等情况诸侯国都有过,但难得的是:季札的三位兄长,下面的大臣百姓,也没有一个人反对,均属意季札继承王位。
然——公子季札认为长幼乱序、不遵礼制乃是政权动荡之根源,故而坚辞不受。
先王寿梦临终前仍然放不下此事,寿梦的大儿便想出了个主意,老幺季札不是最守礼吗?那我们兄传弟及,严格遵从周礼的规矩,长兄传次兄,一步步把王位传到老四季扎手里,到时候老四还能不受王位吗?
得子如此,父复何求啊!
于是,寿梦老怀甚慰,阖上眼睛放心地撒手西去。
然后,绝世罕见的一幕出现了,吴国的大儿继承大统,不立太子。十三年后大儿去世,把王位传给二弟,二弟又把王位传给三弟,三弟临终一再嘱咐,要把王位传给了季札。
但是三弟去世后,各位大夫赶到延陵去请季札,季札仍道自己志不在此,被逼无奈之下做老农打扮,躬耕于田野,以示自己不能得用。一国不能无主,三弟之子姬僚趁此良机,登上王位。
而大儿的长子——公子姬光当时在边境驻守,待到他接到消息匆匆赶回时,姬僚登上王位已近两月,局势安定,无法回旋。
从此,姬僚和姬光这对堂兄弟开始了十一年的暗斗,三年前,伍子胥向姬光推荐了专诸,姬光着手修筑暗室,一年前,姬光利用时机将季札等人都派遣出去,半个月前,姬光宴请姬僚,使专诸刺僚!
季札本来在出使他国,听到吴国的消息后匆匆返回,今日才抵达都城。
人群越聚越多,车队行驶速度极慢,伍子胥骑着马在前街开道。漫天花雨之中,有东西直直朝着伍子胥扔来,伍子胥凌厉一抓,触感有异,皱着眉头摊手看去,是朵含苞欲放的红色芍药。
半开半合,正是欣赏芍药的最好时候。
《诗》里说,“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上巳节,男女约会之后,女子常会送朵芍药以作临别礼物。在她们看来,芍药有个挺缱绻的意思:我愿与你结下恩情,并期待下次相遇。
伍子胥回头看向酒馆的窗子,不见人影。
这花不知是给季子的,还是给谁的,固然拿着不便,但更不便当众扔了。伍子胥微笑着环视了一圈人群,然后走过去,将花送给人群中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
小丫头眼睛瞪地浑圆,惊喜地接了过去,伍子胥以为这件事完了,然后就见那丫头似乎记起来了什么,捏着衣角拽了两下,然后行了个成年女子才作的礼节:“奴家~谢谢郎君~~”
这情意绵绵的语调、一拖三摇的尾声,用上这奶声奶声的小妮子的嗓子……伍子胥的眉毛狠狠地抽了一下。
伍子胥僵着脸微笑,点头,转过身,不语。
——
伍子胥领着王叔季札进了朝堂,虽然今日不是上朝的日子,但都城梅里的大小官员,和各邑的邑长一个个都到了。
姬光和伍子胥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露不宣:
按计划行事。
若想坐得那个千万人肖想的位子,该有的姿态一定要有,哪怕是装得;该走的流程一定要走,哪怕是虚得。
这样,那个位子才会坐地更稳当一些。
季札走进来、姬光迎过去,好戏开场——
姬光今日特意穿了便服,迎上去大拜:“恭迎王叔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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