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木着脸,听父皇居然荒唐到告诉他说——待有朝一日父皇不在了,吾儿,这大隋朝,你便是第一位女帝。
是“女帝”,而不是帝君。
父皇当年说这番话的时候,想必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将这场骗尽天下人的弥天大谎持续下去。他南广和将终生以女子身份活下去,哪怕有朝一日登基为帝,也是女帝,而不是名正言顺的帝君。
父皇与母妃,替他瞒过了前任国师,瞒过了钦天监那帮老头子,也瞒过了天下所有的人。他们是如此的爱护着他,将他牢牢护在羽翼之下,一家三口诚惶诚恐不见天日地躲藏在谎言里,只为了当年前任国师那句预言——“生子则为妖,大隋必亡;生女则为神降,大隋兴盛”。
也许,这就是报应!父皇为他骗了十六年,小心翼翼,终日惶恐不得安稳,如今这大隋朝的江山……还是落入了别人的手。
南广和再睁开眼,眼底赤红,眸子越发黑沉沉的见不到底。
那夜,南广和赤脚冲到了长生殿后。长长的月白色纱衣拖在被烈焰焚烧的朽木与尸身上,华美而妖冶。他走的不快,却一步不停。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想来这长生殿刚被烧完,叛兵去了别处搜寻宝物与四散的美人儿。不远处叶家军与一小撮叛兵遇上,如刀砍落瓜似的在收割人头。
空气中咻咻的,皆是隐藏于暗处不怀好意的狰狞笑声。
仙阁隐于一切阳谋y-in谋背后,猖狂肆意地践踏大隋国土,让大隋朝子民相互残杀,那些所谓修仙者们却束手旁观,如观看一场拙劣的戏,兴致勃勃。
南广和一步不停地走,眼底那抹疯狂的赤红色越发浓重,直到长廊那处。
十步外,倚柱站着一个人。仍是白衣翩然若仙,高冠下两根蓝白交织的飘带迎风而动,宛然神仙中人。
崖涘朝他伸出手,叹了口气。“别看了,都死光了。殿下,贫道带你去九嶷山吧!”
“孤不走!孤要亲眼见到父皇。”南广和用尽毕生所有的力气,直到指尖将掌心掐的发白,声音才能不抖的那样鲜明。“……只一眼。”
国师大人沉默。
仙阁布置在朝堂的内应们,以礼部尚书诜存浩为首,今夜已公然造反,如今禁宫内四处游荡杀人的将士赫然有大部分是昔日帝君所属铁甲军麾下。诜存浩那厮若发现此处,只需一声振臂高呼,瞬间这些人就能灭了他和国师大人。
哪怕一人一箭,也足够他俩成为刺猬。
南广和不想拖崖涘下水。要为大隋朝殉葬,他一人便够了。“崖涘,你……你回你的九嶷山去吧,不必挂念孤。““你叫贫道如何能够离开……此生,事情又是这样,”国师大人不知想到了什么,修长的手指捏了捏眉心,无奈地叹了口气。“凤凰儿,我不放心你。也罢,我带你一同去找找吧。”
那一瞬间,南广和如被蛊惑了一般,心口跳的厉害。
这里不是人迹荒凉的韶华宫,长生殿是昔日父皇酒池r_ou_林的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如今映衬着满眼的断壁残垣,对面那人笑起来好看的不像话。
那声低回无奈的叹息声,入耳竟万分熟悉。
仿佛千万次,在脑海深处随着千万次的潮汐一遍遍演练过。
仿佛多年前在他意识昏沉的那段时日里,也曾有那样一人,喊他凤凰儿,一声又一声,无奈而情深。
四周嘈嘈切切的,虫鸣混杂在烈焰燃烧的声响里,莫名混杂暴雨滂沱,令他看不清眼前景象。
……凤凰儿,吾伴你上万年,何曾见你为吾回一次眸?那人的声音清凌凌,如同一口冬日积雪含冰的泉,清冷淬骨,却莫名动了情。
……若能得帝君一次回眸,吾情愿,弃了这长生大道,与汝一道杀入那滚滚红尘,从此不问归途。凤凰儿,汝可愿应我一次?
……凤凰儿!那个一向清冷孤绝的人终于失态,立于白云深处,掀翻了殿宇华表,一剑光寒动九州。锁链从中一劈两半,咯吱咯吱,勒的他骨头断裂般疼痛。吾带你走!上天入地,碧落黄泉,吾终是护着你的!
那人华丽的白袍如同流云般,遮天蔽日,遮蔽了天机。袍袖下一双白玉般的手,奋力将他推下界。白云深处,三十三天外,轰然一声巨响。天门倾塌,地有流火,熊熊燃烧了数十年不肯熄灭。
倾尽一生一世念,至死不渝的深情。
南广和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如梦似幻的漫山遍野的优昙花,每一片花瓣,皆随风自行流转。远处宫殿巍峨,数千株优昙花盛放如雪。
时有微风拂动流云仙霞。他披了一身一头的优昙花瓣,醉卧在石桌上,广袖如流云般翻卷不休。
那个看不清眉目的人翘腿坐在高高的花树上,怀中抱着一坛酒。风起,那人周身如卷起千堆雪。宽广云袖自高树长长垂落,覆于松石下的几案,风卷白袍,缕缕幽香送入鼻端,依稀是那梦魂深处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优昙花香。
酒坛倾倒。
酒水自那人怀中滴下来,一滴,两滴,面颊微凉。
一只温热的指腹擦过他眼角。
“莫哭,凤凰儿!”国师悦耳如清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需知道……三千世界,皆是蜉蝣。”
南广和这才明白原来不是外面世界落了雨水,不是高树上那坛陈酿洒在面上,而是他哭了。
“……走吧!”崖涘单手虚抱着他,牢牢将人护在胸前,一径往长生殿廊后深处探去。
九曲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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