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这个词,苏云仪愿意听他说话,每次听着,就忍不住微微地笑着,他是真的好。
他说她的眉毛是顶俏的,直俏到人的心里去,叫人想起童话、流星、萤火这样诸如此类的、永生永世的可爱的字眼。
夕阳里的两个人,金色的轮廓和碎发,他看着她,微笑着:“这样的眉,叫我想天天为你描。”
苏云仪低下头去,微微笑着。
晚饭时候她回家来,饭桌上她母亲苦口婆心地劝:“我看你那个沈先生,真的!不是个好人!你娘我是过来人的了,我看男人的眼,不比你多么!真的,当初我就是因为没听你外婆的话,才落到这地步!
当年我要嫁你爹的时候,你娘就告诉我哇,你爹不是什么好人,我没听!后来这你也知道了,你爹是什么样人?我跟着他挨了多少打?真的!我不会害你,你要不听我的话,将来后悔也晚了!”
苏云仪沉默着,可是脸上的那一种态度却很分明了,她母亲看她这样子,料想劝不动,便叹息着,“唉,你是也大了,我管不动你了,以后我也不管了,随你去吧。”
吃过晚饭,苏巧艳躺在床上,望着白色的床帐子,苏云仪坐在床边一个板凳上,借着煤油灯,细细地绣着高底青色绣花鞋上的鞋头花,苏巧艳仰面躺在那里,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半明半昧,她望着床帐子,忽然唤着女儿,“云丫头。”
苏云仪答应了一声,苏巧艳坐起了身子,朝苏云仪伸出手,“你来,到妈身边坐着。”
苏云仪放下绣花鞋,坐到母亲身边。
苏巧艳轻轻地拍着她的手,感叹着:“真是长大了,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又看着她,很温柔地笑,柔声道:“我们云丫头的眉毛真是好看,俏灵灵的。”
苏云仪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微微低下头去,很不好意思地笑着。
她母亲忽然又说,“呀,这眉毛有几根长得不好,我知道一个土方法,用铁钳子烧红了,烫掉那几根,眉毛就更好看了。”
苏云仪乍然听了这话,心中一惊,脸上受惊吓的表情,惶急地摇头,她母亲笑,“不用怕,真的,烫掉了几根,眉毛就更好看了。”
苏云仪站起来,努力地定了一定神,胡乱说着:“我去外面看看天,我去外面看看天......”
逃也似的走出去了,到了门口,忽然她看见那门后面放着一盆水,新打上来的冰的凉的水,她心里直直地有一种悚然感,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母亲。
她母亲一个人仰面躺在床上,白色的软纱床帐子上有着一溜的水红堆花,白的,红的,红的是一只只诡艳的蜘蛛,暗哑的红颜色,趴在那里,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结了一张白色的四面的网。
苏云仪的心里哭着喊着,脸上可是不动声色,默默地走了出去。
一个月后她拒绝了那位沈先生的求婚,她还记得他问她,用一种很难以置信的口吻诘问道:“你不愿意和我结婚?那么,从前的那些,你是在跟我闹着玩么?”说到这里他看定了她,然而她在他的目光中低下头,沉默着。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可是没有表情也是一种表情,在他以为,她这是冷漠的了,而在她,她知道自己这是冷漠的了,可是没有办法,她不能去说服他不要小孩子,啊小孩子,实在是很可怕的一种东西。
可她后来到底还是结婚生子了,那一天晴空万里,蓝天、白鸽、灰墙、红瓦,迷迷的快乐,她把小抽屉子里的那个水钻蝴蝶扔了,在阳光下她许了一个愿。
大概她以后真的会是一位善母亲。
这一天黄昏,苏老先生穿一身白色竹布单褂,坐在宅子前一把藤椅上,看着刘管家散酒。
多少年了,他眼看着黄龙旗变成五色旗,眼接着,又变成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他迷迷的眼看着那飘拂的旗子,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黄昏。
那时苏家还没有没落,他是苏家的长子,整天地活在一种软丽的快乐里,苏老先生遥想着,陷在回忆里,这时旁边那酒腻子递过来的一片西瓜打断了他的思绪,苏老先生接过西瓜来,一下子被拉到现实,夕阳下感叹着:“可怜啊可怜,一代不如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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