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一种直觉感应驱使着,她径直地走到了那盆“金碧辉煌”面前。望着它,她几乎出神入定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花,叶面宽而且颜色淡,纹理清新。最让她惊异的,又是叶脉间的一道道金黄条纹了。
很细,不细看很难发现,然而一旦发现它,便感到它凸凸地直流到你内心深处去了,上面灿灿然有如无数金屑在闪动。她退开一步,眯细起眼来。于是“距离”便人了她获得整体印象的空间。那整体印象极难状摹,在它面前,一切语言的表现力都苍白失色。看着它,你像面对着一棵生命之树,上面流淌跳跃着无数灵颖小诗,炜烨闪烁,读之不尽……但同时,你又会须臾间感到你是被抛在了一块伐尽的林地上,万物寂灭,鸟兽绝踪,无云无雨,旷阔苍茫,只有你一个人孑然而立,既孤独又怅凉……
她激动得胸口发紧,犹如醍醐灌顶,几乎难以呼吸。心底的涛声响亮地告诉她:就是它!你梦寐以求的极境!啊,是呵是呵,你什么时候得到过这样丰富这样奇异的视觉意象?抚在手中的仅仅是一叶叶片,然而它的叶脉却分明是一派巨大的河系,每一流支脉都有它自己的律动,都有它自己的情愫,都有它自己的浪涌与韵味,无始亦无终……
在这绿而透明的方寸间,她领悟了远古图腾,领悟了初民语言、领悟了雕塑,领悟了音乐,也领悟了绘画艺术本身。“你的英雄号大型装饰盆花听说培植了不少,也输出了很多,是么?”
谢丽娟很向往地抚着“金碧辉煌”硕大的宽叶。大宅却不觉一时语塞。那日听马阳说得蹊跷,他便不安地第二天就逐一出去察看了一遭。然而跑了一圈,他输出的、有履历记载的近五十株大花,却见只有五盆尚在:省人大会议厅两盆,市政府外事贵宾室两盆,省政协主席会客厅一盆。其余四十几盆都已杳然无存。
那些宾馆饭店经理、那些厂矿、机关、企事业单位花房管理人,对盆花去处支吾不清、讳莫如深。最后终于查清去脉时,他感到万分震惊:那些花,各大宾馆饭店的,是被各种豪华轿车拉走的,它们的新主人是些德高望重、炙手可热的头面人物。有的是他们本人张口索要,那“口”自然张得极婉转,我家有棵花开花了,这一盆可不可以借给我去授授粉哪?自然不会不还。
而他们“家里的花”,这盆开了还有那盆,今年开了还有明年……有的则是由他们的下级主动奉送的。至于那些厂矿企事业单位就更为简捷明了得多,由花房付款购出花去,车子则直接开进了书记厂长家的小院……
震惊之余,大宅感到了一种失落。他曾经骄傲,曾经对马阳等营营苟苟者鄙夷不屑,曾经为自己给社会、给民族的文化河系充盈了一脉小小分支而荣耀无比、欣慰非常,而现在他却发现,他的骄傲、他的荣耀欣慰并不是那脉盈盈清流上的洁白浪花,而是五光十色悬浮于一片沉渣之上的可悲泡沫。他所有努力所赋有的价值,竟与马阳一般无异!甚至还远不及马阳堂正磊落。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然而面对这个现实他又无计可施……为此他不觉忽生一种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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