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月夜下的稻场
马阳又说:“老范,今天我把你请来,就是要跟你打开窗户说亮话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恨不能掐死我。你要骂,就骂吧。可有一条,我得告诉你,你的的确确是给人家当枪使了……你要有脑子的话,不用我多说。”
范骡子脑子里乱哄哄的,想哭,想骂,想喊,可他的头却慢慢勾下了
最后,马阳脸色一变,严肃起来了。他说:“关于个人恩怨,今天就说到这里。下边,我是以县委书记的身份,正式地跟你谈工作。你坐下吧……”
范骡子仍在那儿立着……
马阳沉声说:“坐下!”
范骡子一屁股墩在沙发上了……
马阳说:“关于你的工作问题,我反复考虑了。你也知道,咱县是烟叶财政,基本上是靠烟叶吃饭的。烟叶收不上来,工资都成问题。所以,我决定让你到烟草公司去,统管全县的烟叶收购。你要把全县三十八个乡的烟站给我管好……”
久久,范骡子终于抬头,喃喃地叫道:“马书记……”
那个夜晚是叫人终生难忘的。
那时,平原的夜很虚,平原的夜是由狗的叫声来支撑的。每当夜幕降临时,那氤氲的黑气就把平原罩了,荡荡的平原,到处都是一团一团的黑气,那黑气是没有魂的,黑气在平原的上空无根无基地飘浮着,把夜织得很密,以至于三步以外就什么也瞧不见了。
于是,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就学会了咳嗽,凡是行夜路的,总是一边走一边咳嗽。那咳嗽声就是平原人在夜里问路的“竹杆”,是用声音来打一个“问讯”。夜墨,让人总觉得鬼影绰绰,每当走夜路的人心惊肉跳时,倏尔,就有了狗咬.那狗咬声就是夜的通天一柱!它一下子就把夜撑起来了。那叫声唤回了行人的魂,也仿佛驱散了那沉沉的黑气,有了狗咬声,人心就定了。
然而,那个夜晚没有狗咬,只有月亮。
月亮才是夜的灵魂呀!
月光像水一样在夜空里流着,洗出了一树一树的小白钱几,洗出了一坡一坡的蓝包雾气,洗出了一墨一墨的虫鸣,洗出了一萤一萤的鬼火。洗出了一缕一缕的带草腥味的风,也洗出了夜的温馨和柔媚。
踏着月色,马天成来到了村东的大场里。这个场是新糙出来的,场还有一点软,带着石磙刚刚碾轧过的温热。场边上有一个新搭成的草皮,草庵里铺着厚厚的一层麦秸。光光的场,兀立着两个圆圆的石磙,边上呢,还竖着那么一个草庵子,这一切都是他在白日里安排好的。马天成坐在其中的一个石磙上,拧了一支烟,慢慢地吸着。
月色很淡,像纱。样的夜气一层一廛地筛着月色,四周显得很朦胧。马天成脱了鞋,两只脚平放在糙过的场地上,此刻,他就像接了地气、样,感觉非常舒服。地糙得很平,软软的,光光的,就像是在梦里坐着,很好哇。
片刻,有声音传过来了。那声音在夜气里一碎一碎地晌着,很轻,也仿佛很远。倏尔,就近了,走来的是一个水墨样的人儿。那人还未踏进场里,墨色的影儿就先到了,那影儿在地上一印一印地动着,就像是一幅泼出来的水墨画。人低低地说:“吃了?”
马天成咳嗽了一声,说:“吃了。”
她又说:“狗也不叫了。”
马天成笑了,说:“你也怕狗?”
她说:“怕。”
马天成说:“那该给你留一只。”
她低低地说:“你不让它叫,它就不叫了。”j
马天成转了话题,说:“秀丫,听说你认得字?”
她说:“认一点点。”
马天成说:“认多少?”
她说:“一箩筐。”
马天成又笑了,说:“一箩筐是多少呢?”
她说:“我也不知道是多少,我只上过四年学,老师是这么说的,说识一箩筐,出门就摸不丢了。”
马天成说:“我写个字,看你认不认识。”
她说:“你写,你写吧。”
马天成说:“你不躺下,让我怎么写?”
她低低地说:“你……就这样……写?”
马天成说:“我就这样写。”
于是,她顺从地脱了衣裳,在光光的场地上躺下来了。
月光很凉,月光在她身上洗出了一片一片的晕白,那白是有层次的,该凸的地方它凸了,该凹的地方它凹,那月洗的轮廓虚虚幻幻的,在地上剪出曲曲环环的弧线。那白分明是被月光釉了,月光在那乳白上撒下了一层亮亮的银粉,那银光稍稍泛一点点蓝,蓝是很出味的,蓝虚在白上,虚出了一层瓷哗哗的光,虚出了柔软的硬度,虚出了女人特有的神秘……真好哇,白菜!
马天成仍坐在石磙上,一口一口地吸着烟,那烟雾把他的脸罩了,只有小火珠一明一明地闪着……他故意作出很沉稳的样子。
她低声说:“你怎么不写呢?”
马天成说:“我已经等了很久了,我等了很多日子。我得慢慢写。我想慢慢写。你就让我慢慢写吧。”
这个“写”字在平原的乡村是一种诗意的表达,也是一种文化的表达。它有着极其丰富的内涵。“写”在乡村里是一种形式的升格,是平凡事物的高级说法,是带有图腾意味的。
它有“做”的含意,也有“请”的含意,还有“用”和“拿”的意味,它通常表达的是一种“严肃”和“郑重”,是大节大庆大婚大典上才用的词语,这是民间的一种大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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