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七凝思片刻,给这件事下了一个总结:“南城主,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舍弃一个何望舒,多么容易。”
前面的玄袍男子声音难得的略微嘶哑起来:“林姑娘,这是望舒魂魄凝聚成的炼魂珠,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陪我看一看我夫人……望舒的今生?”
莺七不是个传统意义上含蓄的姑娘,何况对南夫人的一生实在好奇,当即颇有兴致地表示了兴趣。
南旷微从袖中取出一颗通体乌黑的珠子,约莫鸡蛋般大小,很像小狴曾经咬死的那些凶兽的内珠,除了圆得过分之外,似乎没什么特异之处。
他手掌覆上炼魂珠,一股淡白真气袅袅升起,如画本上的仙雾,托着炼魂珠缓缓升至半空,在空中轻飘飘的凝立不动,倏然之间,炼魂珠光华大盛,将一丈之内照耀得如同明昼,仅一刹那,有光影喷薄纵横,折射出一幅幅海市蜃楼般的场景,连声音也都历历。
究竟是死物,几个时辰里将多年岁月演尽,浑无沉重之感,世上众生毕竟唯独人才有悲欢。
莺七想,这颗珠子里,凝聚了何望舒的精魂,她当城主夫人已有两年,自来戴着城主夫人应有的面具,也许忘记了她不过是个才二十许的年轻女子。
炼魂珠浮在清凉的木樨花香气之中,悠悠旋转,流光溢彩。
其时羲和早隐,夜幕低垂,想是南旷微性喜黑暗,城主府的后院之中,并未系一盏灯,初时仅凭月华,隐约辨出两人轮廓,那炼魂珠倏然亮起时,却照得两人须眉皆碧,光影流动闪烁,似折射出几多离合悲欢。
出乎莺七意料之外,幼年的何望舒非但不是一位很受娇宠的千金,反而过得极其地艰难苦恨,乃至于她后来的人生足可以写成厚厚的一本励志小说,拿去书坊大肆宣传。
她心头暗暗嘀咕,想莫非传言有误,但流光之前言之凿凿,确是说何望舒乃贵族小姐,母家是云中城里极有名望的大族,一时怎么想不明白,询问南旷微时,后者面瘫本色,冷着一张脸只装没听见。
何望舒出身大秦城郊外的一户清贫人家,父亲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第秀才,母亲是个常见的村女,虽当垆卖酒,但荆钗布裙,并没有卓氏女的容颜和才情。
她生下来便没了母亲,瘦得可怜,似已知晓了母亲因她而逝,不哭不闹,乖巧地缩在爹爹怀里,浑没婴儿肆无忌惮的骄横。
莺七心道,世事真是难料。
好比此刻炼魂珠里面黄肌瘦的女婴,看上去瘦棱棱没三两重,怎料得到她日后竟是一个艳丽入骨的美人,莺七却毫无愧色地觉自己料得到,因她已见过二十年后明艳照人的何望舒,就如这世上有一种推理结果叫做在别处看过,她做个未卜先知的神人自然无甚稀奇之处。
二十年前的何望舒还没有这么诗意的名字,她从两岁开始,记得自己叫作莹姑,却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清楚。
她对父母并没有什么概念,因那时正逢天下大荒,百姓饥寒,她母亲早逝,父亲也不过拉扯她到七岁,对父母的记忆十分淡漠遥远,她只知道爹爹便是爹爹,常穿一件洗得掉了色的布衫,举着一本书长声吟诵,对娘却半点也想不起来。她爹爹临死之前将最后一份口粮留了给她,只保得她两日无饥。
那时她不过是才七岁的小女孩,父母双亡,被饥寒逼得走投无路,想了一个绝妙的法子,用一张破席裹着爹爹的尸体,跪在繁华街道旁做一副悲切之色,插了一个草标,上面写道:“卖身葬父”。
但主意虽是个好主意,世上的善人却未必有那么多,大街上摩肩接毂,掎裳连袂,往来人群漠然似不曾见一个幼年孤女跪在街上,有甘愿卖身葬父的义烈。
虽然以莺七的眼光来看,觉得这小女孩为自己找一个栖身之所的可能性较大,但她身为一代太华弟子,自当存一副光明正大的心肠,怎可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小女孩之腹,想毕果断将前番的卑鄙念头掐断,颇赞许道:“卖身葬父,难得,难得!”
炼魂珠里小女孩浑然不知莺七甚心虚的赞美,只低了头哀哀而哭,但她虽贫寒,仍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傲骨,低垂着眼角,眼风泠泠,浑无孩童的烂漫天真。
幸而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跪了约莫两个时辰,她面前停了一双锦靴,靴面上镶嵌了两颗明珠,在这幼年孤女眼里灿烂辉煌,她微微抬头,看见那人灰蓝色的衣袍下摆,有冷淡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卖身葬父”
这人的面容平淡无奇,看起来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存在,但他只这么一站,连炼魂珠外的莺七也觉得气势迫人,珠子里神光离合,往来的人影都成背景。
七岁孤女倔强不答,只抬了头静悄悄地看他,她有一双琉璃般光润的眸子,凝视着人的时候,有一种凛冽孤寒之美。
不知她后来怎生一番遭遇,竟将一身的冷漠孤傲化作柳腰花态,方桃譬李。
那是个年可三十许的中年男子,打量她许久,终于冷冰冰地下了结论:“是个好苗子。”
买下她的中年男子叫左拂尘,颇仗义地替孤女莹姑葬了爹爹,领着她回到他家去,路上漠然道:“我替你葬了父亲,又要养你,你须得一辈子听我话,为我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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