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停云随手把她额前的碎发拨到脑后,漫不经心地想,还不是你就吃这一套。
面上却还是纹丝不动,只说:“到底算是旧地重临,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倒是真有。
她说:“你……想不想去我家看看?”
袁家被那一场无名之火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几乎已然没有了建筑物的原型,只是一片废墟。
时雨站在废墟之上,勉强打起精神,借着记忆和乔停云道:“这边应当是大门,这边是后院,那里是我的房间,那边是供奉的小祠堂……”竟是一处不落地告诉了他整个袁家原先的构造。
在断壁残垣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些未被烧毁的精美瓷器,却也只是残破的碎片。乔停云随手捡起一片碗底,上头刻着造瓷器的官窑和日期,还用苏麻离青在下头绘了小小的一株兰花,这颜色是西洋进来的,当年极为罕见,可见虽然袁家落魄,却还有一个名门世家应有的体面。
时雨见他翻来覆去地看着那瓷片,便也凑过来打量了一眼,道:“这是父亲书房里用的瓷器,这颜色蓝中泛紫,不见晕散,是父亲很爱的瓷器。”
她说着,语气便落寞下来。
乔停云笑道:“这瓷器,最以一整套为贵,我母亲屋子里就有一只青花海水缠纹瓶,原先要入手一套茶具,可如今这颜料却不多见了,是有价无市。想必当初袁大人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淘换到的。”
时雨笑了,道:“确实是好大的力气,只是不怎么见他用,也不怎么见他拿出整套来----”
话说到这里,却忽然怔了一怔。
乔停云看向她,道:“怎么了?”
时雨有几分不确定地道:“我是想起来……我家还有一个地方,父亲可能会把东西藏在那里。”
袁家被贬至得安城,并不是空手过来的,袁青岑原先的那些珍藏,也挑选了最重要的一部分带上。可这小院却到底浅小,放不下这样多的家私,因此袁青岑后来稍微宽裕了些,又在城郊一处买了一家庄子,用来堆放杂物。
那庄子平日只有几个老仆看管,也不出产什么东西,倒是渐渐的被袁家人抛之脑后。时雨之所以能想起来,还是当时见到袁青岑拿出这套茶具来,却唯独缺了最重要的一只茶壶。袁青岑这样讲究的人,只不伦不类地拿了一只紫砂壶来配上,听她问起,只是不咸不淡地解释说:“东西都丢在庄子上了,现在再去翻找,只嫌麻烦,将就着也就罢了。”
连袁家人都险些忘了的庄子,只怕那些人真的要搜查,也很容易漏过去。
乔停云只随便打发了人去告诉叶静安这个消息,便与时雨一同驱马往城郊赶去。
时雨只觉得,事情的层层迷雾都在眼前被揭开。她伏在马上,连指尖都是紧绷的。
袁青岑的脸,傅嘉木的脸,早已模糊的时问萍的脸,仿佛走马灯一般从她眼前滑过。夏日夜晚闷热难当,许是酝酿着一场疾风骤雨,萤火虫飞舞着擦过脸畔,被狂乱的马蹄声冲散开去,在田野间散开一片莹莹光芒。
直到走到那个庄子里,伸手轻而易举地推开结了蛛网的门,她还是有些恍惚。
这一扇门好像把此地同外边隔离开来,熟悉的垂花门、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穿堂处放了一架紫檀琉璃画山水插屏----陌生而熟悉。
这是仿着袁家在京中的宅子造起来的。
袁家离京时,时雨尚是襁褓中的婴儿,按说不应当记得这样清楚。可婴孩许是也有几分记忆,她甚至模模糊糊地记得,往后去的后院两边的穿山游廊上挂着许多的鸟笼,幼时时问萍就会抱着她,指着那些鸟儿给她看,说:“时雨,时雨,这是什么?”
她那时候还只会说“爹”和“娘”两个字,于是就说:“爹,爹,爹。”倒是把时问萍和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们笑得弯了腰。
时雨一路往里去,只觉得这里简直像是一个梦境,将原本的袁家原原本本地还原了。虽然粗糙了些,也不似原先那样的雕梁画栋,可陈设布局,无一不同。
连着后院的秋千架,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怔怔地摸上这架秋千,只觉得好像,下一刻就会有美人回过头来盈盈地笑。好像那些熟悉的地方,书房、卧室,还有一个布衣的男子,随时都预备着拿起四书五经来,教训身边的人。
她最后走到的,却是袁青岑的书房。
大多数地方都只是做个摆设,这书房却不同,连带着笔墨纸砚都极齐全,桌上的茶壶盖子开着,仿佛下一秒还会散发出盈盈热气,这就是失落了的那只苏麻离青绘就的莲纹青花折枝壶。
这地方实在太逼真,她甚至觉得,下一刻,那条长椅上就会有人站起来,像是往年那样,板了脸训斥她,“你就算再胡闹,也不能恣意捉弄你的先生们。”
书房的墙壁上,挂了一幅图画,画着盈盈的美人,在秋千架下回头一笑,天真明媚之色跃然纸上。
时雨望着那幅画,眼圈慢慢地红了。
在她的成长中缺席的母亲,其实一直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存在于她的身边,父亲其实那样思念母亲,却怕勾起她的伤怀,甚至不太在她面前提起亡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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