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色依旧从容,他早已习惯与寒冷为伴,就算秋风也难以奈何他,夕阳在他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覆盖在暗沉的大地上,显得分外鬼魅。
鬼魅的不仅是影子,还有耳畔隐约响起的低吟声。
上一次他被押送到此处,深陷囹吾,急火攻心,没有余力留意周遭的情形,这一次,他总算能听得真切,那些忽远忽近,飘渺难追的声音,吟诵着岳百羽一度道出口的字句。
——身既死兮,魂魄长留。
是谁人的魂魄还滞留于此?
百羽将他们当做故去族人的魂魄,然而卢正秋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些辞藻比幽荧神所告知他的一切更加古老,怕是来自更加遥远的过去。
比幽荧神更早的年代,那一定是神州的伊始。
那时,烛照与幽荧在天地间缠斗不止,引得大地洪水滔天,是烛照神麾下一位名为禹的小卒挺身而出,退治洪水,才使得神州上的凡人免于灭顶之灾,在众神离开神州后,得以继续繁衍生息。如今的禹国,便是由他与凡人女子诞下的后代建立的。
然而,在禹的伟业建立之前,还有一位神明被人遗忘了。
他的名字叫做鲧,和大禹治水的功绩相比,关于他的记载却留存甚少,人们只记得他擅自窃取天界的宝物息壤,不仅没能建立功勋,反倒令洪水更加肆虐泛滥。
作为惩罚,他被关进幽沼,饱受折磨,最终没能与众神一道重返天界,反而葬身于凡世俗尘之中。
关押鲧的地方,便是卢正秋脚下的羽山。
此时此刻,卢正秋已来到牢笼前。
狭窄的洞口处,生锈的栅栏门半敞着,挂在墙边的镣锁还垂在地上,只消目光触到那冷冽粗糙的表面,便能回忆起它搭在肩上的沉重分量,以及拇指关节脱开的疼痛。
任何一个被关押过的人,都绝不会喜欢这个地方。
但卢正秋还是踏了进去。
他重新踏入牢笼,当然不是为了缅怀被囚禁的滋味。他是来调查的,他要寻找的东西,就在这洞x,ue更深处的墙壁上。
借着洞口漏入的微光,他在冰冷的石壁上摸索。在被囚禁的时候,他曾瞥到过一个陌生的图案,线条繁复,不像是自然造物,而像是有人特地镌刻在石头上的。无奈当时他手脚被拘,洞x,ue里的光线又分外晦暗,实在难以确认。
这一次,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图案。
图案像是用尖锐的锥头刻上去的,凹槽之中还涂有一些黑色的泥灰,经年日久,颜色早已褪去,只能用手指摸出斑驳的凹痕。
凹痕陈旧粗糙,沟壑中苔藓堆积,想来有相当久远的历史,若是在曝在外面的阳光和风雨下,恐怕早就被自然的刀斧磨平了,但在y-i-hi寒冷的山洞里,竟奇迹般地完整留存下来。
镌刻的图案构成一幅线条画,画中是一个青年,只有半身侧像,披散着头发,赤裸着肩膀,下颚微微扬起,一双明眸望向前方。
这图案的线条简单,画工也称不上j-i,ng巧,唯独神色分外逼真,看得出雕刻者的用心,画中的青年肩背挺拔,身材奕奕,哪怕勾勒他的线条古老陈旧,可他身上透出的活力却没有丝毫消减,即便隔着画面,也能感到他昂扬的心绪。
卢正秋独自站在寒冷y-i-hi的山洞中,望着一幅全然陌生的画,不知怎地,心中竟生出几分喜悦,好似雕刻者快乐的心情贮藏在线条之中,越过漫长的时光与他相逢。
这位雕刻者,究竟是什么人?
在案牍册中,他已查到从监牢设立到现在所有囚犯的身份,这里一共关押过三十四名羽山族人。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身负重罪,或是杀人,或是叛族,每一个都被镣铐锁着,在这片y-in寒之地静候死亡。
就算这些人有作画的心思,恐怕也腾不出作画的手脚。
那么,是比他们还要更早的人吗?
羽山族人世世代代居于灵泉谷,比他们更早的囚犯,恐怕只有上古神明。
卢正秋不禁想到那个被遗忘的仙神鲧,他是被烛照神囚居于幽沼之中,领受责罚的罪人。
既是戴罪之神,为何还会有如此喜悦的心情?
卢正秋愈发困惑,但又隐隐觉得此事极为重要,他再一次端详那幅画,心头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怀念之情,仿佛那些沟回的纹路越过千万年的时光,落进他的心间。
若是在码头抓住南晏七,或许他还有机会解开心中的困惑……
他徒劳地思考着,不知不觉间,眉头已皱成一团,嘴唇紧抿,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他思索得太认真,竟连接近门口的人影也没有察觉,直到熟悉的呼唤声传入耳朵:“师父!”
他偏过头去,在朦胧的夕照中看到冬青的脸庞,被一片橘色的微光笼罩,像是要融化在风中似的。
他双手捧着什么,手心里不断有白色的雾气腾出。卢正秋定睛去看,才发现那是从对方手中的碗里冒出的热气。
热气翻滚着,卷簇着,生机勃勃,迫不及待地升向空中,在这一片死寂之中,那小小的气团好似有了生命,显得分外鲜明灵动。死寂的幽沼因此而活过来,从凝滞的泥沼之中,漾出一片顽固的浪花。
卢正秋有一瞬的错愕。
冬青快步走向他,碗里的清苦之味飘到他的鼻子底下,令他回过神,本能地撇了撇嘴。
“可算找到你了,”冬青迫不及待地开口,“不是让你在房间里等我,怎地跑到这种地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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