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丧亲,受亲戚抚养,然而亲戚刻薄,早年拿他当不要钱的下人使唤,待他稍长一些,便直接将他卖与严府做了奴仆,因而他活到这麽大,却是从未体会过所谓的舐犊情深,自也没生过什麽孺慕之思。
虽是有了几分成亲的盼头,但在此刻,徐景同却愈发地茫然了。
若是成了亲,娶上温柔顺从的媳妇,生几个乖巧的孩子,那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徐景同却不知道那究竟会是什麽样的情景,因无从想像,又过於陌生,简直有了几分无措又难解的心思,彷佛既是期盼,又害怕因过於期盼而失望。
他忽然想起,少时刚被卖入严府,尚未到少爷身旁服侍,便是在後厨做点粗工,每日只得一大碗热汤与两个白面馒头,而与他一道入府的另一个人做了厨子的小徒弟,除了学上厨子的手艺外,亦是得了不少好处,每日变著花样,在学艺时尝著主子指名要吃的洋人食物,叫当时只能勉强就著一些粗食果腹的徐景同欣羡不已。
然而,後来他到了少爷身旁服侍,饮食也上了一个档次,好不容易有机会,初次尝了那些垂涎已久的西洋料理,却只觉得滋味古怪,甚是不惯。
如今也是相同的道理,虽他早早就期盼著成亲,想要家人同孩子,但到了最後,是否又会同少时尝了洋人食物一般失望呢?徐景同想了又想,却终究无法生出定论,只能悻悻地翻了个身。
一旁的严靖和却是早睡熟了,平常喜怒难测的人,此时却是鼻息平稳神情平和,倒像是个无忧无虑的模样,令人多少有些意外。徐景同瞧著对方,一时之间,却是生出了些许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复杂心思。
这麽多年以来,要说少爷待他好不好,答案自是好的。
虽然床帷侍候之事一直令徐景同苦恼不堪,但严靖和待他,却是毫无保留,有阴私之事亦从不避讳,有什麽要紧之事总是让他亲自去办,看得出来是极信任他的;虽态度并不温和,有时也会无来由地朝他发怒,但严靖和从不会在他面前惺惺作态,硬是装出个好人模样。
徐景同至今还记得,有一回自己带著病勉强随著少爷去学堂,但严靖和在得知他前一晚著凉而致患病後,却是毫不留情地迎面给了他一耳光,叫他因当众跌了面子而耻辱不堪,接著却沉下神色令让随行的勤务兵立即送他回府,不仅延医诊治,甚至令他停了差事好生静养。
无论如何,严靖和待他,始终不是不好的。
想及此处,徐景同忽然感到心中一阵五味杂陈,酸涩之馀,又隐约有一丝丝甜意,说不清究竟是什麽滋味,既有欣喜,亦有怅惘;他无父无母,亦没有任何亲朋好友,仔细算来,此生以来最亲近的……竟只有严靖和一人了。
「快些睡……」
身旁陡然传来含糊的嗓音,平白唬了他一跳。
「是。」徐景同轻声答道,忽然发觉,严靖和并非当真清醒了,只不过是睡梦中迷迷糊糊瞧见他醒著,才如此说道。过了半晌,严靖和翻了个身,竟俯卧在他胸膛处,呼吸平稳,全无任何醒来的迹象。
他被压得动弹不得,身上那人无论如何说不上轻盈,压得他心口一阵发闷,然则徐景同却感到了一阵温暖的感觉,细想才察觉是那人的体温……在初春微冷的夜晚而言,这样的温度多多少少让人有些难以抗拒。
徐景同在心中叹了口气,小心地挪动著身躯,尽量让严靖和卧得舒适些。在这之後,他闭上了眼,忽然感到一股睡意上涌,不知不觉便睡著了。
入夏之初,严靖和打著回乡祭祖的名头,带著徐景同回了湖北一趟。徐景同不明所以,也不敢多言,只知道严靖和回乡以来,镇日同傅师长周参谋长等人关在书房内,或有要事相商,徐景同当众严责了几个口风不紧的下人,倒是起了一些杀鸡儆猴的作用,府中诸人倒是一个比一个谨慎起来,就怕一时行差踏错而遭殃。
直到秋季,严靖和才令人收拾了东西,同徐景同一道回了北京。这时离成亲的时候已经不远了,虽还有些时日,但需要筹备的东西著实不少,徐景同也渐渐变得忙碌起来,按著周参谋长的指示办事,竟是一刻都不得閒,连稍事歇息甚或喝一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相较於他,严靖和却是无所事事,同好不容易说动老父打消与宋家结亲念头的傅子桓二人时而品茶酌酒,时而出外游乐,全然不曾理会成亲的诸多事宜。
成亲当日,北京城中的诸多要人都应邀而来,严靖和不耐烦同那些人喝酒,大部分时候却是由傅子桓帮著挡了,偶然有些躲不过去的时候,便也只得喝了,一张脸上泛起一层薄红,倒像是个微醺的模样。
徐景同至今仍担著管家的分内之事,忙得团团转,一会是某位师长醉了得安排客房让人休息,一会是宴会上的酒水不够了需得补足,即便可以使唤下人,但一应庶务琐事都砸到了他头上,实是不堪重负。幸而到了後来,再没出过什麽意外,令徐景同著实松了口气。
待得婚礼结束,宾客散尽,徐景同才终於有了歇息的机会,一边指挥著下人收拾,一边喝了口茶水。新夫人似乎正在梳洗沐浴,严靖和一个人待在大厅内,把玩著一个酒杯,却不急著起身上楼,见到徐景同,也只是用幽深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过了半晌,严靖和突然道:「景同?」
「什麽事,少爷。」他赶紧回应,匆匆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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