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梦到了乱葬岗上,蓬头垢面的孩子伏在一个腐烂的女尸身上哀哭,涕泗纵横,泪眼模糊。
“娘……阿娘……有人吗?有人吗……把我也埋了吧,把我和阿娘一起埋了吧……”
然后梦到湘潭醉玉楼,墨燃浑身被打得青紫,蜷缩在一个狗笼里,暖阁内瑞脑金兽,香雾迷蒙,那个孩子被关在笼中,没有得吃,也没有得喝,他甚至无法转身。
有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孩童咧着嘴在嘲笑他:“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还想当个英雄?我看你就是个笑话!呸!你这辈子都是个笑话!”
唾沫吐过来。
小墨燃闭上眼睛。
楚晚宁的睫毛也在颤抖。
墨燃……
接着,他又梦到熊熊火舌犹如吊死厉鬼在楼宇上徘徊扭曲,森然起舞。
到处都是哭喊,燃烧的梁柱塌落,有人在尖叫,浓烟滚滚。
少年墨燃坐在这通天的火光中,面目极冷,眼神平静,他低着头,膝上搁一柄血迹斑驳的刀,手里捧着一串葡萄,在慢慢地剥着紫皮。
“都结束了,阿娘。”
墨燃显得很安宁。
“可是我见不到你啦……我杀人了,手上都是血。阿娘,我死后要去地狱的,再也见不到你。”
墨燃……墨燃……
忽地眼前起了光亮。
是一个女子温柔的脸庞,眼尾微微上挑。
是谁?
楚晚宁觉得那个女子眉宇之间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低头认真做事的时候,格外鲜明。
她细细缝着手中的粗衣。
“阿娘……”有孩子的声音,在轻若蚊吟地唤着。
女子闻声抬头,便冲着他笑了:“怎么醒了?”
“我做噩梦了……肚子好饿……”
女子便搁下衣衫,张开臂膀,温柔笑着说:“又做噩梦了?好啦,别怕,燃儿来阿娘怀里。”
燃儿……墨燃……
楚晚宁闭着眼眸,心中也不知是怎样苦涩的滋味。
太苦了。
只是看着,都觉得这日子是干瘪皱缩的,每一日每一夜都那样难熬。
阿娘……
这是他第一次瞧见墨燃娘亲的长相,他忽然就明白为何当年无悲寺外,小墨燃会本能地揪住自己的衣袍相信自己祈求自己,也忽然明白通天塔前,那个少年为何会朝自己走过来,执着地央求自己,收他为徒。
少年灿笑着说:“因为你看起来最好看,最温柔。”
当时,所有人都在背后笑墨燃眼瞎,嘲墨燃会拍马屁。
其实不是的。
不是的……
他不是瞎,也不是拍马屁,是不能说出真相,也不能哭闹,不能拉着楚晚宁说:“仙君,你低头的时候,其实有些像这世上曾经待我最好的那个人。她已经不在了,你能不能理理我,能不能代替她,再多看我一眼。”
我好想她。
墨燃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忍着心中莫大的苦涩,忍着上涌的泪。忍着楚晚宁的冷漠与忽视。追在后面,故作从容地嬉笑,骗过所有人。
谁都不必知道他的过往,谁也不能分享他的苦痛。
他只能如此灿笑着,通天塔下,那笑容太热切,太渴慕,偷藏着无穷无尽的思念,就这样将楚晚宁灼伤。
墨燃睁开眼睛。
他不在死生之巅了,他在一间极其狭窄的囚室。这里四壁灰蒙,唯一的光亮来源于玄铁大门底下的一个送饭小口。
囚室的顶端镌刻着秤砣的纹章,他知道自己已在囹圄之中。
这是天下第一公正公平的判审圣殿,独立于十大门派之外的修真界第一公堂。
天音阁。
他躺在里面,喉咙烧疼,嘴唇皲裂。
周围很静,静到耳膜中能生出空荡荡的风声,能听到魂灵的呓语。他花了很久才使自己涣散的意识聚拢——
他其实觉得自己上辈子就该有这么一天了,但命运待他终究还是厚道的,让他苟且两世,到这一生才与他将罪孽清算。
“墨燃,吃饭了。”
不知躺了多久,在这里,时光都是模糊的。
他听到有人走过来,把饭食从洞里推给他,一块油旋饼,一碗汤。
他没有起身去接,那个天音阁的侍从也没有与他再说话,脚步嗒嗒,很快便行远了。
楚晚宁怎么样了?
死生之巅怎么样了?
那些摧毁的棋子最后都何去何从了?
他昏沉沉地,一直在疲倦地想着这三个问题,想了很久,才愿意认命,知道谁也不会告诉他答案。
他如今成了囚犯。
他坐起来。
胸口一阵阵地疼,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曾经汹涌澎湃的灵流已然不知所踪。他靠着墙壁发了会儿呆——
原来灵核破碎之后,竟是这种感受。
召唤不了神武,施展不了法术,好像乘风破浪的鲲失去了尾,腾云驾雾的鹏没有了翼。
他蜷在角落里,黑眼睛茫茫然望着前方。
墨燃忽然很难过,但那难过并不是因为自己而起,他想到了前世的楚晚宁,天道轮回,他终于也切肤体会到了楚晚宁当时的无助与痛苦。
他很想和那时的楚晚宁说一声对不起。
可是迟了。
一切都不能再回头。
他困在屋子里,那一只饼和一碗汤从热到冷,从冷到冰凉。后来他开始吃饭,吃完了这一点东西,就再也没有人来过这间囚室。
他又成了童年时那个被关在狗笼子里的墨燃了,但这屋子的待遇比狗笼子好了实在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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