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的宫人将贮于温暖地窖内的花木盆景都搬运出来,陈列在布满冬日暖阳的庭苑中,满院花草蔽芾,馥郁蓁蓁,犹如春回大地生机初现,令人观之不禁心情愉悦。
最后一盆浓艳的牡丹花放下,青黛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便望见池再领着几位侍膳的内侍又灰溜溜地从正殿退了出来。青黛蹙眉,疾步迎上去,低声向池再问道:“陛下又未进膳?”
池再叹息,努嘴示意身后内侍手上捧着的楠木托盘:“比前几日稍好些,吃了几口饭,便说没胃口,让退下了。”托盘上用碗碟汤盅盛着的珍馐美味几乎原封未动。
两人一面说一面往外走,池再道:“我瞧着,陛下确实无甚胃口,每道菜都品了一筷子,就着菜才勉强进了几口饭。”他顿了顿,又是一副愁眉莫展的模样,“现今却是隆冬,哪是炎炎夏日?总不会因着严寒胃口欠佳,昨日更吩咐了尚膳监的师傅弄几份暖胃的时令锅子,亦是吃不下。”
在其位谋其职,宫人的本分便是尽心照料主子的饮食起居,稍有差池必有问责。青黛闻言,愈加忧心忡忡,思忖着道:“眼看将近除夕,满朝文武何人不识趣会逮着年关触怒龙颜?”话音刚落,她先否决了自己的猜测,“即便有这样的人,陛下几时这般心头万绪难解?”
君心似海,池再与青黛虽说近在御前伺候了这许多年,熟稔的却只是皇帝对物事家什之类的喜恶,旁的既不能深知更不敢多问。愈加令二人颇感纳闷的是,皇帝近日去未央宫的次数较之以往少了些,在那儿进膳却很是津津有味,然而一旦回来,又恢复作萎靡不振精神不济的状态,怎么寻思都着实没道理得很。
夤夜,梦初醒,衾寒枕冷。
寝殿角落的宫灯十分微弱,将将视物而已。司寝的宫娥伺候在外间,唯有听闻里间的召唤才会趋步入内。唐潆静默地自榻上起身,她赤足走在铺设了地龙的木板上,径直到了窗边。
无需辨认是哪扇窗,海棠林将所处寝殿合围在内,她伸手轻声支开窗牖,泼墨似的夜空下犹如珠帘的细雪纷纷洒落,株株海棠树俱都凋谢了花叶,只剩光秃秃的树枝被寒风恣意肆虐,脆嫩些的已然折了枝**。
夜风席卷而来,半扇窗牖吱呀作响。风大如斯,将唐潆乌黑如瀑的长发吹得散乱无形,鬓边几率青丝打斜擦过她略显苍白的面颊,缱绻着她深如古井的眼眸。她仿似察觉不到半分冷意,兴许数九寒天的冷风犹自不及她深深浸没于求不得的身心,她只是望着眼前枯败的海棠林,眼底蕴着抹难于人前浮现的哀恸。
腊日与太后的谈话,每一句她都记在心底,非但如此,更不识苦楚似的将其细细品味了屡次三番。唯理而已?她既都默允她纳娶女子了,却又紧接着叮嘱她务要从理,个中深意确乎十分明了。
阿娘定然猜中了她的心思,或许早就洞悉,只是如自己一般无从解决故而佯装不知。经群臣劝谏,御史受责,自己又将及笄,此事的患害便犹如红梅般白雪突显出来,使她不得不从长远计,委婉地告诫她断了此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念头。
思索着,唐潆的眼中很快便漫散出些许茫然,天下之大不韪?寻根究底,将她困锁在内的樊篱,使她迟迟不敢越出雷池半步的因素,便是她九五之尊的身份。故而她与她虽唯有母女名分,无血缘牵扯,朝野内外看来,却亦是违背朝纲lún_lǐ,该受人唾骂应遭天谴责。
自登基起,于朝政她从未懈怠半分,于谏言她亦是从善如流,她从不曾渴望自己彪炳史册,日复一日的殚精竭虑绝大部分的原因是不愿辜负太后对她倾注的心血。她自认数载以来,竭心尽力未尝有愧,直至而今,她欲向天下索取的亦唯有心上一人而已,却犹是难比登天。
这所谓的九州四海,形形□□之人各怀鬼蜮心事并居于其间,再如何广袤无垠,唯有悭吝如斯。
甚至,她只想安安静静地陪伴阿娘左右,一生一世,无人打扰。能做到么?她从前以为必能,但是近来朝堂上的君臣冷战,谏本积案,已然最佳的佐证,她之所能为之所不能为,犹如金科玉律绝无更改之处。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雪影一片一片地落入她的眼中,纷杂不休。世间安得双全法。她并非恪守礼教的古人,夺她苟延残喘的栖息之地,便再勿妄想她作规行矩步的明君,她不为道义,不为朝纲,不为lún_lǐ,只想为自己而活,否则又与傀儡木偶何异?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何必压抑。
只是……
唐潆定定地望着院中凋敝的海棠树,眼眸里的坚定果敢倏尔间便被犹豫不决取而代之,她骨节分明的手指扣上窗沿,薄唇微抿。寒风中长立,她垂眸敛目,终是低低地叹了一声:“阿娘……”
世间人皆可背弃而无悔,唯有她,是不愿背弃,不忍追悔,亦难割舍。因着心头有这片柔软之处,故而早就注定其实许多事,她是做不到预设中的杀伐果决,甚至兴许初起苗头便惨遭扼杀。凡事总需先迈出步伐,才知能否行之,她心中到底残存了些许希望,至少……至少阿娘知她心意,却未曾视她如洪水猛兽,避之若浼。
斗转参横,日近卯时。
每逢早朝,唐潆便是此刻起榻,青黛领着手捧面盆手巾、冕服冕旒、大绶大带、玉佩小绶及舄袜云履的宫人入内,侍奉她洗漱更衣。
铜盆里的水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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